1

畢業之後，智哥想去南京，大城市工作機會總是多一點，但算了算存款，隻能茍活在四線小城。他有了決定，說：“我們先在這兒打工，賺一年錢再去南京，你覺得呢？”

劉十三心想必須去，牡丹在那兒。他雖然接了失的事實，卻輒燃起新的希。或許過了很久，會跟牡丹重逢。或許牡丹已經結婚，有了孩子，那不要，冇人比他更，所以一定會離婚。到時候南京街頭相遇，牽著小孩，小孩手裡冰激淩掉到他腳邊，趕說對不起，一看，是他的臉。

智哥聽他述說幻想，歎口氣出門，當晚找了網管的工作。托他的福，劉十三冇花錢上了一夜的網，發出去幾十份簡曆，還收到了不麵試通知。

2

一年轉眼消逝，劉十三極突破，他連續度過各家公司的試用期，冇有獲得一次轉正的機會。

傍晚回到出租屋，屋景和大街上的霧霾一樣昏暗不清。劉十三按開關，燈冇亮，停電了。

劉十三走到臺，全城燈火輝煌，兩人湊錢的房租，繳納電費都有點艱難。門吱呀一聲推開，智哥腳步蹣跚，叼著菸頭，跌跌撞撞和他並肩而立。

劉十三說：“睡一會兒吧。”

智哥說：“上班真累，老子一開門力就用了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你不是夜班嗎？”

智哥說：“乾，跟老子說是夜班，還以為經常熬通宵的我輕而易舉，冇想到夜班長達十八個小時，晚上去晚上回。說到這裡，我彷彿又要去上班了。”

劉十三：“堅持，你比我強。”

智哥靠著牆壁緩緩坐下，整個人埋在影中：“十三，我這麼拚還不起電費，生活是不是太殘酷了？”

劉十三問：“你遊戲裡那桿聖龍烈焰槍要多錢？”

智哥掙紮著喊：“橙武你懂嗎？橙武！那是無價之寶，你不要用錢來計算。”

劉十三踢他一腳，走回客廳，來了條手機簡訊，是賬訊息，王鶯鶯給他轉了五千塊錢。劉十三立刻給打電話：“王鶯鶯，你是不是賭博了？”

那頭傳來王鶯鶯不耐煩的聲音：“小賣部的分紅，你現在明白有個產業多重要了嗎？”

劉十三狐疑：“小賣部什麼時候那麼賺錢了？”

王鶯鶯話鋒一變：“對，賺錢不容易，這可能是你收到的最後一筆分紅了。”

劉十三道：“這明明是第一筆。”

王鶯鶯虛偽地咳嗽：“我一天不如一天，現在進貨都搬不箱子，你再不回來，我給你打下的江山就要冇了。”

劉十三勸道：“冇就冇吧，你把鋪子盤掉，到城裡付個首付，我每天帶你吃蛋灌餅，城裡都用電麻將桌。”

王鶯鶯說：“人都不認識，打什麼麻將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一開始都是陌生人，多講幾句不就了。”

王鶯鶯說：“我花了一輩子到的朋友扔掉，去城裡認識陌生人？自己有的不要，為什麼老想那些冇有的。”

劉十三陷深思，說：“你看你看，每次都聊不下去，你堅定地不肯來城裡，我堅定地不肯回鎮上，以後咱們彆談這個話題了，傷。”

王鶯鶯說：“除了錢我們還有什麼好聊的。”

沉默了一會兒，劉十三說：“王鶯鶯，你過得好不好？”

王鶯鶯說：“很好啊，你呢？”

劉十三說：“我也很好。”

在一百多公裡外的山林小鎮，小賣部多年後還是那樣，冇有變新，也冇有更舊。月像一塊琥珀，凝固住了這七十平米。

櫃檯玻璃粘粘補補，不知道破過幾次，洗頭膏罐子如今醃上鹹菜，桂花香水瓶種了株水仙。在它們中間，端端正正地供著臺電話機，機著一張照片。照片是電話安裝那天拍的，年劉十三咧著，拿起話筒在臉邊，扭扭。

王鶯鶯放下電話，自言自語地說：“看來你真的不回來了。”

收音機唱著越劇，呆呆聽了一會兒，吃兩口炒飯，說：“哎呀，冇放鹽。”

桔梗和梔子次第開，空氣中淡淡香氣。劉十三房間的窗簾剛洗完晾乾，風一吹，窗簾輕，寫字檯上整齊擺一摞作業本。王鶯鶯摘掉胳膊上的套袖，坐在院子，滋滋地點菸，抬頭瞇起眼桃樹，說：“你老了。”

拍拍桃樹，彎腰抓了把泥土，收音機卻冇聲了。外孫留給的，太陳舊，到鎮尾換過幾次零件，修電的陳伯拚儘全力鼓搗，說，這機太老，用不了多久。

都老了啊。

眼淚翻越皺紋，又瘦又小的王鶯鶯用袖子臉頰，手裡攥著土，說：“你真的不肯回來，但我也真的老了。”

3

房東王阿姨跳完廣場舞，給劉十三介紹了份工作。一家保險公司新開張，需要門口一對男捧花籃撒紅包。次日，劉十三和王阿姨套上玩偶服，在保險公司門口載歌載舞。

本來王阿姨比較出彩，多年廣場舞的鍛鍊讓的舞得有套路，有節奏，但劉十三這次是拚了，一開始還跟著王阿姨的腳步扭，後來看到保險公司領導出來，作一下非常劇烈，豔王阿姨。

王阿姨手捧花籃，劉十三頭頂花籃。王阿姨跑步發紅包，劉十三飛躍撒紅包。王阿姨左右搖擺好可，劉十三跳起來比心，空中轉飛吻。

保險公司門口人越來越多，小區群眾聽聞有個玩偶發瘋，嗑了藥似的。

劉十三苦心未曾白費，保險公司領導注意到了他，微微點頭：“這個玩偶很有活力啊！”

劉十三大喜，當場下腰，結果玩偶服太過笨重，直接倒地。圍觀群眾以為又是什麼新作，冇人上前幫忙。劉十三心急火燎，連續蹬腳，終於蹬到個啥，翻而起。在一片驚呼聲中，扶正頭套的劉十三看看眼前，心跌落穀底，他把領導蹬飛了。

員工們集攙扶領導，王阿姨扮的笑盈盈地繼續載歌載舞，小夥子，讓你能，看你能的，你咋不上天呢。

領導揮揮手，阻攔試圖替他拍灰塵的員工，寬容地笑：“年輕人嘛，就需要這種風風火火的神！”

領導當然氣，氣得不得了，想把玩偶裡的人拉出來活埋。但他決定，不可以讓群眾覺得他跟一個玩偶計較。

領導這個行為就很高級，很多明星做不到。明星產生矛盾，都隔空罵來罵去，今天你上頭條迴應，明天我上頭條迴應你的迴應，一個說，劈！一個說，他騙錢！兩個人唰唰唰互相捅刀子，一開始大家還興趣，後來發現都捅不死，越捅越有錢，隻能罵一句狗男。

還不如保險公司領導，他說完這個話，群眾鼓掌。

劉十三靈乍現，摘下頭套說：“領導，我想做你們的員工，可不可以？”

這就尷尬了，領導驚愕，路人無語，王阿姨目瞪口呆。其實劉十三是最尷尬的，可今天他與眾不同，恥度直達人生巔峰。

領導勉強說：“我們員工招滿了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沒關係，我做備胎。我就佩服你的氣度，想跟在你邊學習！”

這話是跟電視劇學的，十分靈驗，領導頓時無計可施，麵向群眾做模範：“各位朋友也看到了，我們招收員工冇有門檻，隻要肯努力，大門就向你敞開。”

掌聲雷，領導滿心憋屈，得知劉十三好歹算大學畢業，覺得舒服了一些。

領導說：“我還以為你是來敲詐的，哈哈哈哈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不敢不敢。”

領導說：“我剪完彩就走，你不要跟著我，你就待在此地，不要跟著我。”

說著彷彿劉十三會上來，中年男領導退後幾步，飛快走了。剩下的都是保險公司員工，他們看著劉十三莫名其妙混進隊伍，自豪的臉暗淡無。

4

試用期三個月，劉十三打擾電話，發傳單，走門串戶推銷，一事無。每月五單的績效考覈及格線，三個月他離功一共差十五單，意味著顆粒無收。

經過賭咒發誓，單位勉為其難，又給他延長一個月試用期。劉十三恩戴德，倉皇下班，幸虧王鶯鶯轉的錢他省吃儉用，基本冇怎麼花。惆悵的劉十三打算找智哥訴苦，智哥夜班冇結束，隻好獨自覓食。

租的屋子就在學校旁的窄街，他肚子，走向常去的燒烤攤。

攤主的孫放學，用推車旁的塑料板凳寫作業。唯一一盞應急燈掛在孫頭頂，老太戴著厚眼鏡，臉正著串細細撒孜然。

劉十三說：“吃飯。”

老太說：“真煩，等等。”

牙齒風，直接把孜然吹到炭火上，騰地躥出火苗，彷彿表演魔。

劉十三早就習慣，然而老太麵前的顧客第一次來，倒吸冷氣：“婆婆你彆靠那麼近好吧，讓不讓人吃？”

孫停住筆，和劉十三一起鄙視地看著顧客，開玩笑，不靠這麼近如何能看到焦不焦，如何能判斷辣椒夠不夠？顯而易見，這人冇吃過南方老太的燒烤，細到奈米級彆，現在進行的就是老花鏡微距作，吃吃，不吃滾。

老太對顧客的抱怨充耳不聞，怕了吧，這就是長者氣質，再囉唆老太就會中風，在場顧客一個都彆想跑掉，劉十三就是見證人。

顧客心存擔憂，扭頭問劉十三：“你經常吃？”

孫不愧是無知的小孩，這樣的場麵依舊不知好歹搶答：“他纔不吃，他嫌燒烤太貴，每次隻點一份炒飯。”

劉十三大怒，小破孩為了侮辱他，居然不顧自家生意，豎子不足為謀，小學生就是坑隊友。

孫又說：“不過他饞很久了，串你要是不吃，我們半價給他。”

顧客迫地付錢拿貨走人，孫從容落座。老太磕了蛋到鍋裡，準備炒劉十三的飯。孫看著數學題，目不斜視：“你多放了個蛋。”

劉十三一陣悲涼，這就是窮人的鬥爭，要麼進行智商上的攀比，要麼用蛋進行反擊，手段一個比一個寒酸。孫說：“你幫我改改作業吧，抵充蛋錢。”

劉十三趕到網吧，正見智哥吃耳。流著鼻的智哥邊圍著群高中生，他滿麵笑容，費力跟人解釋。

看到這些高中生，劉十三就來氣。大好天天玩遊戲，像他劉十三，高中時代起早貪黑，外婆強行關燈，他依然點蠟燭背單詞，這麼刻苦用功，最後還不是考砸了。

金髮高中生說：“賠手機。”

智哥說：“我最多幫你調監控，看看是誰拿的。”

金髮高中生說：“看什麼監控，我來你這裡上網，手機被了，當然問你要。”

智哥說：“報警行不行？”

金髮高中生說：“報警抓我們？欺負我們未年人不能上網？去你媽的，我先砸了你這個破網吧。”

四五個人立刻舉起電腦螢幕，智哥抹掉鼻，把臉湊上去說：“彆彆彆，要不你再打我兩下出氣。”

金髮高中生說：“砸。”

劉十三站到他麵前，說：“兩千塊，再多冇有。”

網吧後門，智哥憂傷地吐了口煙霧：“錢以後還你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不急。”

智哥說：“老闆又扣我薪水了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拉倒，就當給他買棺材。”

智哥說：“十三，我想走了。”

劉十三接不上話。

智哥說：“我要去更大更現代的城市，我要闖天下。你記得嗎，我們剛住一間宿舍，第一次喝酒，我就告訴你，我要為引導流的歌手，這個夢想擱置太久了。我一直冇有向前走，並不代表我忘記。”

智哥說：“我昨天問自己，回老家找個姑娘，聊天都用方言，給全世界唱歌，不如一個人鼓掌，這樣不好嗎？”

智哥說：“不，不好。比如，其實你也可以回老家，掌控一個小賣部，請表嫂當櫃員，每天罵服務態度不好。你說你想要的生活是找個好工作，買房子，娶媳婦，我冇有辦法給你建議，這些計劃，我是想想就很累了。”

劉十三全程當聽眾，智哥一扔菸頭：“走，不管這個破網吧了，荼毒青年，發的是國難財。呸。”

5

第四個月試用期的劉十三到奔走，毫無建樹。轉機出現，手機收到組員吳嫂微信，喊他回公司開月度會議。回公司好，冷氣十足，一次杯子和飲水機備齊，電腦還有蜘蛛紙牌，不過月度會議是什麼東西？莫非跟高中模擬考一樣，考零分座位是不是要被調到最後麵？現在座位已經著倉庫，再往後就是巷子，那個巷子還不錯，賣小龍蝦的多。

劉十三設想著最壞的可能，趕到會議室。

會議室氣氛怪異，平時開小會，同事都是聚在一起說客戶壞話，說到開心的時候再批評劉十三，於是大家更開心。此刻雀無聲，集規規矩矩，吳嫂都冇有嗑瓜子。

看到劉十三進來，吳嫂趕說：“侯經理，人齊了。”

劉十三循聲去，看到侯經理的背影。

一切經理好像都這樣，揹著雙手看窗外，欣賞一覽無餘的城市全景。但他們公司在一樓，窗外車水馬龍，侯經理目不轉睛，莫非在窺等公的小姐姐。

侯經理個頭高高，剃著小平頭，孤佇立，像在窗前放了個安全樁。

說到像安全樁的小平頭，劉十三記得有個敵也長這樣。侯經理轉過，真的是敵。

曾經有人握著牡丹的手，說：“快進去，我下班接你。”

天藍的牡丹，黃圍巾，明亮如同盛開時抱到的一縷朝，仰著臉，雨水打笑瞇的睫，地說：“嗯。”那天雨夾雪，那天特彆冷，劉十三神恍惚，眼睛卻一直盯著侯經理。

&nb...bsp; 侯經理說：“都坐。”

他居然彷彿冇事人，搞得劉十三不知如何應對，聽他風度翩翩地自我介紹：“大家好，初次見麵，我是負責華東區的經理，你們我小侯吧。”

大家哪兒敢喊他小侯，都喊：“侯經理好。”吳嫂尤其諂，劉十三聽得分明，喊的是侯總。

侯經理又說：“首先恭喜你們分公司立一季度，我檢視過業績，表現很好。第一名是吳夢。”

他說的是吳嫂，長得像程咬金。雖然吳夢自述經驗，要熱客戶，心通，拿出實打實的誠意，但劉十三一度懷疑用了武力。

侯經理說：“短短一季度，吳夢簽下了四十多筆保單。新出的重疾保險，以個人之力，強推十五份，開疆拓土，可以說是保險推銷界的吉思汗。”

按照趨勢，接下來可能誕生保險推銷界的文公主、嶽飛、申公豹、劉禪！外號稱呼層層降級，甚至八大散人，到劉十三，說不定是保險推銷界的武大郎！

充分進行猜測的劉十三心想，嗬嗬，我是武大郎，你不就是西門慶。

又覺得不對，武大郎還是比西門慶倒黴，劉十三掂量掂量，寧願侯經理說他是保險推銷界的牛大田。

冇想到侯經理跳過了諸多獲得封號的同事，直接點名劉十三。

“我也注意到，公司裡有人試用三個多月，還冇有實現零的突破。”

無數道目識趣地向劉十三。

“巧的是我以前認識他，大學裡麵就不怎麼樣。本來以為他會珍惜這個寶貴的工作機會，可惜……他再次向我證明瞭他的失敗。”

侯經理抱著胳膊，站在窗前，劉十三那瞬間覺得很奇怪，大家都是年紀差不多的人，四肢健全，智商相差不遠，為什麼其中一個便可以隨意評價另一個？

莫非他覺得自己是功人士的標桿？被人甩就是失敗？業績為零就是失敗？

劉十三憤怒地發現，咦，好像真的是這樣。

侯經理也不算真的功，劉十三認為。他現在明顯很把劉十三當回事，開個會來辱他。智哥大三在汽車4S店打工，來往的人都是全款提車的有錢人。他說：“一次客戶試駕，跟我聊天，打算開車去山區。我提醒客戶，這款車不越野，隻能走平地。客戶說，沒關係，我去修條路吧。在我眼裡，他英俊無比。”

劉十三問：“那在他眼裡，你會不會很醜？”

智哥緩緩說：“功人士不會看我們的。比你強的人，要麼對你憐憫，要麼對你無視。”

侯經理嘲笑劉十三，努力打擊，說明大家依然在同一層次。

侯經理說：“聽說你額外獲得了一個月，假設績效上不來，很憾，我們公司不會收留你。哦，說錯了，一點都不憾，冇有公司想要失敗者。”

同事們哈哈大笑。

“侯經理真幽默。”

“侯總說的話彩，鞭策了我們。”

吳嫂笑著推推劉十三：“你也說兩句，表表決心。”

見劉十三不，吳嫂用力朝侯經理笑，繼續推他，小聲說：“講兩句這事就過去了，態度好點兒。”

劉十三站起來，口齒清楚地發言：“侯經理，我並冇有失敗，因為還有一個月。”

吳嫂趕說：“對對，一個月五筆訂單，有可能有可能。”

侯經理皺起眉頭，嚇了吳嫂一跳，立馬改口：“但劉十三的話……就冇希，毫無希，冇希啊，一點兒也冇有。”

侯經理說：“好，一個月，我等你。另外……”

他到劉十三耳邊，說：“我們訂婚了。”

說完這句話，他向大家雙手合十表示謙遜：“今天就開到這裡吧，我還要趕飛機，不多說了，加油，努力。”

劉十三邁著輕飄飄的步子，腦子轟鳴，一步一晃。他以為，有關牡丹的任何訊息，到今天很難撼他，哪怕他假想過牡丹和彆人的婚禮。現實中那個雨天握住牡丹手的小平頭，穿越時空走到他邊說，我們訂婚了，依然炸得他四分五裂。

吳嫂陪他走了一段，絮絮叨叨：“小劉，你試用期到現在從不休息，這樣，給自己放兩天假……我們這個行業其實是自由職業，冇有規定的工作方式……你要是在街上找不到客戶，不妨考慮下你最好的朋友，最親的家人，對吧，他們就當給你的未來投資……”

吳嫂是好心，對世界失去覺的劉十三也知道，他點點頭，拿著保單檔案回家。

樓門一灘積水，是樓上空調下來的，無人理會。小區建造初期頗為時髦，號稱首批小戶型樓群，專門為有誌青年打造。有誌青年是不會買小戶型的，幾年過去，小區變租戶聚集地。

劉十三站在門口，鑰匙了半天，拿不出兜。

他的手在抖。

他的也在抖。

他站不住，靠著門下來，角嚐到一顆眼淚，呼吸困難，全發寒，像幾年前冬至的雪，一直落一直落，終於埋到了咽。

6

智哥收拾好行李，等劉十三下班。

智哥不能給劉十三找到工作，不能借他錢，不能幫他買房子，但是智哥尊重他。話說回來，要是智哥能做到前麵三點，他們也做不了朋友，劉十三天天喊他乾爹。

剛認識的時候劉十三樸實勤，還肯聽智哥唱一晚上歌。智哥覺得此人雖然無聊，但脾氣甚好。後麵一項優點隨著悉變了缺點，現在想來，劉十三各方麵都很平凡，如果想要這樣的朋友，隻要到天橋往下，行走的全是劉十三。他曾經想把劉十三寫一首歌，歌詞是這樣的：“我有個朋友劉十三。”

開頭這一句就冇寫下去了，劉十三完全冇有什麼可寫的。

為智哥送行，兩個失敗的窮人喝酒聊天，冇什麼彩的話題，充斥唉聲歎氣，貧賤朋友百事哀，到後麵兩個人還虛偽起來。

智哥說：“等你發達了不要忘記我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一定一定，你把地址給我，我有空去看你。”

智哥說：“我註冊了視頻直播，酒吧歌手混不出頭，我就直播七十二小時唱歌不停歇，唱到吐，以命搏命，總能吸引點。”

兩人喝完，智哥不肯睡，拿著吉他非要唱《朋友彆哭》。

有人哭，

有人笑，

有人輸，

有人老。

……

朋友彆哭，

我依然是你心靈的歸宿。

朋友彆哭，

要相信自己的路。

難得劉十三忍住眼淚，智哥卻哽咽得唱不下去。他把吉他遞給劉十三：“給你做個紀唸吧，再見麵不知道要過幾年。

你錢不夠，就把它賣了，簽名版，還值幾個錢。”

劉十三抱著吉他，醉醺醺地說：“兩千塊不用還了，等你出唱片的時候，就當我買了二十張。”

早上劉十三醒來，智哥已經離開。

這座城市，對劉十三來說，從此隻有他一個人。

地上擺著吉他，房間裡似乎還在迴盪智哥的歌聲，朋友彆哭，要相信自己的路。

7

劉十三終於賣出去保險了。一單，客戶簽字，劉十三熱淚盈眶。組員們簇擁著劉十三，齊聲要他請客。

吳嫂也很高興：“必勝客吧，我兒子最喜歡吃。”

禿頭同事攬著劉十三：“必勝客不能喝酒，去川魚館吧！就在前邊。”

五斤香辣豆豉魚、五斤泰式酸辣魚、三瓶白酒，劉十三看看價格，還好酒不太貴。

禿頭同事喝得有點多，抱著劉十三說：“兄弟，其實我很討厭你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我知道我知道。”

禿頭同事眼淚汪汪：“但我更討厭自己。幾十歲的人了，終於有了點小小的績，但那又怎麼樣。我雖然比你強得多，但我不應該看不起你！”

劉十三說：“我理解我理解。”

禿頭同事振臂高呼：“歡迎你，歡迎你劉十三！歡迎你進保險行業大家庭！”

啪啪鼓掌聲，接著同事們又進行了抓錢舞表演，點名遊戲，展現了富的企業文化，直到有人臉突變，拽拽彆人角。

禿頭同事明明喝醉，桌子底下翻翻手機，若無其事地說：“領導喊我加班，先走先走。”

同事們一鬨而散，冇人回頭。吳嫂最後一個走，在門口遲疑一下，說：“我們組有個微信群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嗯。”

吳嫂說：“裡麵冇有你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嗯。”

吳嫂說：“侯總回來了，喊大家去KTV唱歌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嗯。”

吳嫂說：“那我走了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好。”

劉十三一個人坐在桌邊，杯盤狼藉，手機響了，是吳嫂發來的。

“小劉，對不起，侯總髮現我把單子讓給你了，剛剛要求重新計算。我也冇辦法，這單我拿回去了。對不起。”

劉十三回了一條：“謝謝吳嫂，沒關係的，我會更加努力。”

他收起手機，喊來服務員結賬，最後的兩千花出去一千六。

8

再次業績為零的劉十三徒步回家，路過消夜街。大學時期的藍塑料棚被市容整頓，還在經營的是一些屢教不改的頑固分子。依舊有學生坐在小板凳上，隻是人了許多。以前的早已離去，如今的更喜歡點外賣。

劉十三停住腳步，似乎能一眼看到那零散的學生中，有個牡丹的孩子，仰著乾淨的臉，對著筷子上的條吹氣。似乎聽到自己說：“你一定冇吃過梅花糕、魚皮餛飩、鬆花餅、羊角、灌蛋……”

似乎聽到藍天百貨的音箱在放：

冇什麼可給你

但求憑這闋歌

謝謝你風雨裡都不退

願陪著我

暫彆今天的你

但求憑我火

活在你心

分開也像同度過

劉十三渾渾噩噩，被嘶啞的聲音拽回現實：“喂，小炮子，過來。”

他的確很，因為飯局上一口也冇吃。燒烤攤黑乎乎，基本依靠後頭百貨店的燈，隻吊起一盞應急燈，照著做作業的孫。老太斜著眼看他，弓著腰招手。劉十三走過去，老太說：“老規矩，炒飯？”

劉十三說：“我不。”

老太說：“小炮子騙哪個，每天上班帶瓶水，就等著我這一頓，坐好了，不要走。”

劉十三沉默地坐下，寫作業的孫瞇著眼睛冷笑，劉十三咬牙說：“我冇錢了。”

孫說：“我知道。你一直冇錢。”

劉十三又說：“我很努力，但從來冇拿到過工資。我對自己說，我可以更努力，可我快被辭退了。”

孫兒不理他，推著本子說：“幫我檢查一下作業。”

劉十三眼淚止不住，說：“我是不是真的不行？”

老太端著飯過來：“先吃飯。”

劉十三低下頭，一盤熱氣騰騰的炒飯放到他麵前，加了蛋，還有午餐和金針菇，豪華得不樣子。

囡囡說：“你幫我改作業，這頓當我請你的，，從我零花錢扣。”

老太說：“請什麼客，你這麼小一個人，花錢大手大腳打死你，我送的。小炮子，人有一口飯吃，還怕什麼，到哪裡冇有一口飯吃。”

劉十三真的了，他挖了一勺飯塞進裡，所以說南方的燒烤攤就是厲害，蛋炒飯都做得蓬鬆，菜油和蛋的香氣飽滿地灌進靈魂，暖融融的讓人又想掉眼淚。

劉十三攥著最後的四百塊，加快腳步，走進藍天百貨。店鋪臨近打烊，他問老闆：“你們負責安裝嗎？”

老闆點頭，劉十三攤開手掌，說：“兩百塊買燈泡，送到門口燒烤攤。一百塊買線材。剩下一百塊，是給你的電費，能用多久是多久吧。”

劉十三遠遠著老闆把燈串掛起來，應該有幾十個，正好繞著燒烤攤一週。

這座城市的夏夜，在劉十三路過四年的街道，有個燒烤攤如同小小的宮殿，明亮的無不在，老太和孫驚奇地仰臉打量，眼睛裡都是星星。

9

小學六年級時學校組織春遊，去了縣城天文館。頭頂佈滿恒星和旋渦，羅老師喋喋不休，好像會催眠，劉十三的思維隨著的聲音離開地球，離開銀河係，來到極遙遠極遙遠的地方，他到恐懼，一回頭髮現地球小點，渺小得等於不存在。

劉十三躺在出租屋，飄進記憶中的浩瀚宇宙，無窮空間浮起畫麵，是個姑娘，那姑娘好像紮著馬尾辮，笑意盈盈，那姑娘又像站在火車站臺，背影被汽笛聲拉長。

自己喝了幾罐米酒，哪兒來的米酒，奇怪，怎麼王鶯鶯在說話，你說乾我就乾啊，好吧好吧，尊老，乾杯。

二〇一六年初夏，劉十三醒過來的時候不知何方，有種回到老家的幻覺。威嚴地穿過小窗，刺進他的眼皮，空氣裡還有醃菜和炒洋蔥的味道。

“我有很重要的事，

輸了的話，

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