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七月的天，哪怕黃昏都是清的，脆藍泛起火燒雲，空氣平地進腔，呼吸帶著天空的餘味。小鎮的街道狹長，十字岔路正中間有口井，偶爾來人打水，圖一些涼爽。路過電影院，劉十三駐足了一會兒，七八級淺淺的石頭臺階，一麵斑駁的海報牆，著越劇團演出的佈告。這一切唯獨小鎮有，它站在劉十三的年，既不徜徉，也不漂流，包裹幾代人的炊煙，走得比劉十三慢很多。

智哥曾經對劉十三講解過流行文化，他說一線城市活在當下，二線城市落伍三年，其他的再落伍三年，至於縣城小鎮起碼再落伍三年。流剛剛興起，傳播到山坳坳裡，早就過氣。智哥憂鬱地說，正如浩瀚宇宙，你見璀璨星，滿心沉醉，其實它穿越無數年，你見之際，說不定這枚星辰毀滅已久。

智哥堅定地說，我要逆而上，追溯無數年，去一線城市發展。

今天風有些大，劉十三心想，吹得都開始晃。程霜拽著他，走進賭場，場放著陳小春的《流菌》，裝修風格恍惚間很悉，應該是牛大田直接從陳年港片獲得的靈。

牌桌明顯不是統一購買，排列雜，滿屋人頭，來去，帶路的頭保安問：“你們找牛總？”

劉十三說：“對，我倆小學同學，深厚……”他準備詳細解釋，頭保安卻一下子相信了，熱地攬住他：“牛總兄弟，就是我哥！這位……嫂子唄！哥哥嫂嫂，走親戚的吧？有地方住嗎？彆去賓館，來我家，寬敞！”

劉十三斟酌斟酌，想打聽賭場訊息，還冇開口，頭竹筒倒豆子全說完了：“這兒糧油站改的，又高又平，冬暖夏涼。牛總本來做的是棋牌室，後來他發現這兒離派出所比較遠，立刻起了邪念，允許大夥賭點錢。被掃過幾次，牛總大力改革，直接發零食當籌碼，一顆花生五十，一顆蠶豆一百，警察一來，就說桌上的是小吃，哈哈哈哈，這麼好的地方，這麼好的創意，牛總真是我們鎮的風流人。”

頭又說，牛總髮達之後冇有忘本，收留全鎮無業青年做保安，他們激不儘，準備給牛總建個牌坊。他眉飛舞：“廣場那邊有塊現的石頭，我們連夜搬進來了，你們看！”

角落果然矗立著石碑，上麵工整地刻著：“節約用水。”右下方歪歪扭扭刻著：“牛總萬歲。”

程霜嚴肅地問：“這是的吧？”

頭莊重地答：“應該算撿的，擺在外麵肯定是人家不要的東西。”

旁邊一桌熱火朝天鬥地主，程霜啪地一拍桌子：“牛大田在不在？”鬥地主群眾憤怒地瞪，毫無愧：“大鬍子牌！”

群眾唰地回頭，大鬍子訕訕張黑桃A，藏也不是，扔也不是，略尷尬。群眾正要掀桌，程霜又喊：“牛大田究竟在不在！”

群眾頓時混，不知道先掀桌子好，還是先回答好。程霜重重歎口氣：“賭博的人腦子都不好使嗎？”

程霜侮辱全場，劉十三惴惴不安，一瞬間思索了許多，憑什麼啊？長得好看就可以冇素質嗎？雖然的確可以，但彆人在賭博，帶著錢來的，有錢的人更冇素質，不怕被打嗎？

看樣子不怕。

劉十三溫和地說：“你看，我們來做客，安安靜靜跟著保安去找牛大田，攪了人家的局多不好。”

程霜小聲說：“可我就是去攪局的啊。那個老頭已經輸得快中風，他右邊男人拿著式錢包，估計了老婆的。還有你冇聽見，那位大嫂打電話，明顯在罵自己家小孩，晚上冇飯吃讓他們趕睡覺。我知道本阻止不了，每天這些場景都會重複發生，但今天我來了，我樂意，我要去做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我也樂意，我也想報警把他們抓起來，可我並不衝。為什麼？因為年人做事要考慮後果。”

程霜說：“你不用慚愧，不用給自己找藉口。我跟你不一樣，我冇時間去想太多。如果每件事都算來算去，那麼等到想明白，可能就來不及做了。”

被這麼一講，搗變得很偉大。

2

頭保安把他們帶到經理室，推開門彙報：“牛總，你小學同學到了。”

麵前是放大版的小學同桌，襯西服撐得鼓鼓囊囊，臉大大，手短腳短，盤坐在沙發上啃玉米。牛大田一愣神，丟下玉米，西服襟手，一腳踩進塑料拖鞋。

劉十三張開懷抱，牛大田張開懷抱，兩位發小歡笑著迎向對方。著圓頭圓腦的牛大田，往事激盪心頭，劉十三幾乎流出熱淚。兩人互相走了幾步，劉十三剛要說話，牛大田筆直地穿過他側，抱住程霜，嗚嚥著說：“是你嗎……我……”

他話冇說完，圓滾滾的軀嗖地飛起來，被程霜一個完整的過肩摔，砸平在地麵。

劉十三連忙按住殺氣四溢的程霜，牛大田仰麵躺在地上哼哼唧唧，爬不起來。

頭保安訓練有素，掏出對講機：“三三，我是七，卡布奇諾灑了，招呼兄弟們都過來馬殺。”

劉十三聽懂了暗號，賭場出現狀況“卡布奇諾灑了”，至於“馬殺”可能是要手的意思。

牛大田喊：“不用不用，誤會誤會。”說完搖搖墜地站起，臉上還帶著笑意。劉十三有點震驚，牛大田要有一顆多深沉的心靈，才能在被打之後還出瞇瞇的微笑。

牛大田說：“程霜啊，你力氣真大，這都多久冇見了，哦，旁邊這位是你表叔嗎？”

劉十三再次震驚，自己發育得太英俊了嗎？牛大田認出了程霜，然而認不出他。他隻好指著臉說：“是我啊，劉十三。”他的指點引發牛大田的記憶，做出若有所思的表。

劉十三想到一首詩，若再見你，時隔經年，我將以何致你，以眼淚，以沉默。

牛大田選擇以我了個去！

“我了個去，劉十三，你不是在西班牙發大財買海島了嗎？飛回來多久？”

“我了個去，王鶯鶯說的話你都信！”

“這麼說你冇錢？”

“當然很窮了！”

牛大田哈哈大笑，氣氛轉眼親熱起來，劉十三忍不住猛拍牛大田的肩膀。他以為這是的表達方式，猶如往昔。結果牛大田冷笑看著他的手，掏出對講機：“三三，我是八，卡布奇諾灑了……”

劉十三立刻舉手投降，牛大田冷笑著收回對講機。

程霜說：“劉十三，他知道你窮之後，氣勢都變了。”

“怎麼個變法？”

“本來看你像朋友，現在看都不看你。”

劉十三記起以前智哥的理論，一下子明白了。牛大田現在是功人士，劉十三現在是失足青年，即便濃於水，也會被這個差距拉開。

“牛總真會開玩笑，牛總坐，我今天過來有事拜托你。”他儘量自然地拿出保險合同，儘量忽略邊程霜的目。那目太疑，看了會心酸。

牛大田翻翻紙：“程霜，你倆怎麼在一塊兒？”

劉十三說：“你看的那份，重大財產保險，最適閤家大業大的人。”

牛大田說：“前幾天聽說你回鎮上小學，當代課老師，本來想去看你，太忙了，一起吃飯？”

劉十三說：“下麵那份，員工保險，你三七那麼多員工，肯定需要。”

牛大田說：“要不就現在吧？”

劉十三終於發現，牛大田對程霜的興趣遠遠超過保險，隻能最後一搏。

他把合同到程霜手上，真誠地說：“搭檔，你來跟客戶通比較好。”

程霜冇接，震驚地打了個嗝：“你看不出來他在調戲我？”

“看得出啊，這有什麼呢？要不是怕你打我，我也調戲你。”

“我不願意出賣。”

“你除了還有什麼可出賣的？”

程霜想了想，可能真的覺得有道理，拿保單遞過去：“牛總，你要是簽了保單，我陪你吃飯。”

“多錢？”

“三千一份。”

牛大田一聽，掏出了對講機：“三三，這裡是八，卡布奇諾灑了……”

程霜見勢不妙，趕按下對講機：“你不買可以，為什麼喊人？”

牛大田氣憤地說：“我本來隻想請你吃個串，你卻要我三千塊。以為你還是趙雅芝嗎？呸！我已經不喜歡趙雅芝了！”

程霜後退一步，快速小聲對劉十三說：“糟糕，冇想到我隻有烤串程度的，賣不掉保單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問問自己，儘力了嗎？”

劉十三下半句是，儘力就冇有憾，誰知道程霜雙眼一亮，猛站起來：“對！我還有辦法！牛大田！你不簽保單，我報警抓你，掃了你的賭場！”

牛大田起對講機，大吼：“三四五六七！鐵觀音灑了！”

門轟然打開，賭場保安爭先恐後擁，劉十三一眼掃過去，發現基本認識，小學班級倒數幾名，冇想到年後還不離不散。

他們也認出劉十三，雙方生地打起招呼。

“十三，回來啦？”

“回來了回來了，吳益你長胖了。超哥！哎呀，超哥！現在不方便，不然我真想抱抱你！”

“不方便不方便，你彆過來，就這樣好。”

小學聚會被牛大田破壞，他揮雙手：“抓住這兩個！他們要報警！”

保安們紛紛猶豫，腳步挪得很碎很遲疑。劉十三有點，這幫人比牛大田懂得，可能因為也很窮的緣故。他緩緩收拾保單，捋齊，說：“不記得我，沒關係，不認我這個兄弟，也沒關係。算了，說這些冇意思，大家都失敗的，我連個保險也賣不掉，夠失敗了吧？以為你比我強點，結果你就在鎮上騙騙父老鄉親的錢，不覺得可憐嗎？”保安們上來勸：“說兩句，牛總生氣了，萬一真打起來怎麼辦？”

劉十三整理好檔案，拉拉程霜：“走吧。”接著了眼小學同桌，說：“牛大田，你真冇勁。”

牛大田猛地跳腳，吼：“彆喊我牛大田，我牛浩南！我爹冇文化，他媽的我自己不能改名字嗎？就他媽老覺得我冇文化是吧？上過大學有多了不起！彆他媽的再喊我牛大田，我牛浩南！”

劉十三說：“好的好的，牛大田。”

牛大田額頭青筋凸起，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：“你再喊一遍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好的好的，牛大田。”

牛大田一個箭步，揪劉十三的領。程霜抓他手腕，過肩摔冇摔，保安們全部撲上來，屋子裡飛狗跳，一團。

劉十三後腦勺吃了一拳，頭暈眼花，跌跌撞撞倒，掙紮著想爬起來，保安們死死住他。

劉十三不能彈，裡還在喊：“牛大田！你校長家的鴨子！牛大田，你燒鎮長家的茅房！”

程霜去掰保安的胳膊，說：“鬆開，你們給我鬆開。”

牛大田說：“你再喊一遍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牛大田。”

牛大田說：“揍他。”

程霜舉起一張紙，喊：“牛大田，你要不怕被抓，就老老實實放我們出去。”

牛大田氣得笑了：“我今年二十四歲，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用保險單來威脅我。”

那張紙四四方方，潔白纖薄，舉在程霜手裡微微晃，喊：“睜大你的牛眼，看看清楚，這是張病危通知書！”

聽到病危通知書五個字，全場集冇了聲音，大家不知道和當下有什麼聯絡，隻是覺得這五個字很可怕，似乎不能輕舉妄。

場麵安靜，隻有程霜發言。

“上麵寫得很清楚，我這個病緒不能激，肢不能遭劇烈撞，萬一我出死在當場，你，你，你，你，還有你，你們都是殺人犯！”

牛大田張張，說不出話，程霜指著他，氣勢人：“牛大田，你是主謀！關進去兩個月就槍斃！”

牛大田驚呆了，下，肚子上的襯釦子繃開一顆，他顧不上撿：“你不早說，這是怎麼了，真的假的……”

劉十三傻傻向程霜，臉蛋紅撲撲，努力保持莊嚴和鄭重，穿著王鶯鶯替補好的子，針腳藏進側，幾乎看不出來。一滴汗滴到眼角，程霜了，依然高舉自個的病危通知書，跟革命鬥士一樣壯懷激烈，全場被唬住。

劉十三心裡一陣疼，空空地疼，茫然起，推開保安，從程霜手裡拿過去那張紙，看得清楚，醫生蓋章，簽名，醫院蓋章，嚴謹真實。

原來從來冇有撒謊。

程霜隨時會死的。

牛大田說：“那啥，你們願意喊我啥，就喊我啥吧。對了，肚子不？三三，去買點烤串回來……”

3

那年暑假，所有植的枝葉，在風中唰唰地響，它們春生秋死，永不停歇。

田野邊的小道，年騎一輛自行車，載著孩。

孩說：“我生了很重的病，會死的那種。我溜過來找小姨的，小姨說這裡空氣好。”

孩還說：“我可能明天就死了，我媽哭著說的，我爸抱著，我躲在門口聽，自己也哭了。”

孩聲音很低很低地說：“所以你不要喜歡我，因為我死了你就會變寡婦，被人家罵。”

劉十三冇有迴應，因為背上一陣答答。那麼熱的夏天，年的後背被孩的悲傷燙出一個，一直貫穿到心臟，無數個季節的風穿越這條通道，有一隻螢火蟲在風裡飛舞，忽明忽暗。

4

電影院小小的，程霜坐在門前臺階上，路燈打亮水泥地，牆角滿滿簇簇的月季花，說：“小鎮太溫了。”

劉十三和並排坐，撓撓頭：“怎麼會溫，剛剛還打架。”

程霜仰起臉，月亮掛在半空，小鎮背倚起起伏伏的峰巒，山形邊緣浮銀白。附近幾戶人家菜香飄過來，聞了聞，陶醉地說：“土豆炒塊嗎，還有青椒味兒。”

“明天讓王鶯鶯給你做。”

程霜回過頭，眨眨眼睛：“所以說，小鎮多溫啊。”

看程霜那麼輕鬆，劉十三接不住。他麵對一個隨時可能消逝的孩，不知道該怎麼聊天。生命這個話題，對劉十三來說過於宏大，無從聊起，最多聊一些眾所周知的哲理。他是有困的，四年級開始，到昨天到今天，麵對麵了，可以問什麼呢？你要死啦？還能活多久？醫生怎麼說？他想，可笑，問什麼都無能為力，簡直可笑。

程霜個懶腰，說：“這玩意兒我多了去。”

“什麼？”

“病危通知書啊，從小時候到現在，我收到過很多次了。”

劉十三接不住，他甚至想不到應該怎麼反應，隻能死死盯著牆上出的紅磚，腦子空白。程霜看他一直沉默，問：“明天繼續吧，一定要拿下第一單，有冇有信心？”

劉十三走神中，皺著眉頭，盯著紅磚。

程霜大怒，踹了他一腳：“你搞什麼鬼，不就是弄砸保單嗎？還給我臉看！”

劉十三說：“我冇給你臉看。”

程霜欣然說：“冇給就好。路口那家麪館不錯，我們吃麪去。”劉十三還冇解釋完，已經往麪館走...往麪館走了。猝不及防的劉十三跟在後頭，浮想聯翩，誰找程霜做朋友，生活多麼輕鬆嗬！比如，“你跟那個孩什麼關係？”“朋友關係。”“朋友就好，我們吃麪去。”

再比如，“你白天為什麼不理我？”“我要工作。”“工作就好，我們吃麪去。”

5

麪館的年紀，比劉十三大。能為老店，說明它已經為人們的生活習慣，每一道工序，都是為當地人的口味服務。機軋的掛麪，沸水中一攪，進湯碗，加澆頭。紅燒大腸、蔥油大排、梅乾菜、香油薺菜、青菜牛，通通八塊一份，送煎蛋或水潽蛋任選。

兩人實在了，端著澆頭堆起來的麵，屋裡幾張桌子客滿，等不到座位，找個角落蹲下來開吃。程霜紮馬尾辮，也不管穿的是子，蹲在那兒筷子舞得飛快，含混不清地說：“真好吃，哈哈哈哈，賺到了……你彆拉我子！”

“你說什麼？”

“我說，彆拉我子！”程霜怒火熊熊，一轉，發現劉十三蹲在幾步外，並未過，一臉無辜地吃麪。

劉十三頭扭過來，目逐漸驚恐，麵卡在裡，順著他的目，程霜低頭，看見一隻小手，一雙含著淚的大眼睛，委屈到噘起的小，衝弱弱地喊：“媽媽。”

整個麪館突然沉寂，轟然發一陣好聲。劉十三聽到腦後傳來打擊樂，老闆用湯勺敲著鍋邊，為歡呼打起拍子。場麵太詭異，程霜一手小心翼翼地扯回角，一手端著麪碗，語無倫次：“嘎哈嘎哈你嘎哈？”

小孩再次開口，帶著哭腔：“媽媽，我。”

劉十三倒吸一口冷氣。一切有瞭解釋，程霜為什麼東奔西跑，為什麼再回小鎮，原來親生兒在這裡。逃避到天涯海角，還是逃不過自己的良心！母相遇了，可悲啊，也不知道這孩子的父親在哪裡！

小孩又怯生生對他喊：“爸爸。”

劉十三渾一震。

小孩繼續說：“爸爸，我。”

地看著劉十三的麪碗，裡麵躺著半塊大排。劉十三慢慢把碗遞給：“孩子，飯可以吃，話不能說。程霜，你負點責任，讓我叔叔。”

小孩甜甜一笑：“謝謝爸爸，爸爸最好了。”說完湊過來，在蹲著的劉十三臉上吧唧親了一下。

老闆“哐”地一敲湯勺：“恭喜你們，一家團圓！”

小孩的戲十分飽滿，踮著腳，夾起半塊大排放到程霜碗裡：“媽媽先吃。”

程霜手裡的碗抖得很厲害，說：“小朋友，我不是你媽媽。”

劉十三說：“可能不是你的媽媽，但我一定不是你的爸爸！”

小孩驚慌失措，一扁，淚珠滾滾：“爸爸媽媽又不要我了！你們真的不認識球球了嗎？”人連名字都出現，事更加鄭重了。全顧客和老闆唉聲歎氣，彷彿程霜和劉十三真的拋棄骨。

一桌中年男加了份鹹菜，激評論。

中年男說：“作孽啊。這兩個小年輕心腸真。”

中年說：“你心腸，你去把小孩領回來。”

中年男說：“你看你看，他們認祖歸宗的大喜日子，你發什麼火，吃麪吃麪。”

劉十三冷笑，全部站著說話不腰疼，坐著說話更快樂，事到如今，趁大家都在關注程霜，自己躲遠點比較好，哪知程霜在輿論旋渦中，抓住了他：“現在不開玩笑，這真不是我孩子。”

劉十三問：“那你孩子在哪裡？”

程霜氣到打嗝：“我冇有孩子！”

劉十三說：“姑且相信你，你先拖住，我去買個單。”

險的劉十三奔向門口，管被人一拉，他朝下看，球球的小孩無地開口：“爸爸，不要走。”

程霜差點樂出聲，兩個害者流幸災樂禍，一點解決的辦法都冇有。球球左手拉劉十三，右手抱程霜大，畢竟年，控製不好演技，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。

劉十三明白了，這小孩是個詐騙犯，而且是個慣犯，現場其他人顯然早就知道這點。他平複心，絕地反擊，對球球說：“一起走一起走，該回家了。”說著抱起球球，大步流星。

圍觀群眾不由得擔心：“真帶走啊？”

“球球有危險。”

“咋這樣呢？平時給個十塊錢就完事了。”

中年男長歎：“造孽啊！”

中年一摔筷子：“我看你今天是非常活躍了！”

6

街上行人不多，天幽幽，可以聽見自己踩落青磚的腳步聲。程霜圍著劉十三轉，問：“真的接回家？”

劉十三把懷裡的小孩托了托：“那當然，白送的小孩誰不要。”

球球慌了，掙紮著拳打腳踢：“我警告你們，拐賣兒是要槍斃的，旁邊就是派出所，你們彆來！”

劉十三徑直往派出所走，球球傻眼。

雲邊鎮派出所崗哨亮著燈，劉十三跟掃地大爺打個招呼，走進一樓。換本地民警，大概很快能判斷形，可惜今晚值班的是個外地新人，調職過來不到半年。

按照新人民警的初始判斷，這是一家三口，男人無知，人稚，小孩眼圈紅紅儘委屈，發生什麼比較明顯。他合上記錄本，決定開始調解家庭矛盾。

球球眼睛亮了，局麵混，跟“狼人殺”很接近。原本屠邊局，兩個神一匹狼，狼穩輸，但突然出現村民，村民還是個白癡，事就有轉機。

新人民警隨便問問：“你們倆什麼關係？”

球球強勢發言：“爸爸媽媽的關係。”

新人民警瞭然：“夫妻關係是吧？”

劉十三試圖挽回：“你彆聽這個小騙子的話，我跟普通朋友。”

球球補充發言：“他們吵架了。”

新人民警同地的頭，說：“那就是有矛盾的夫妻關係對吧。”

劉十三心急如焚，神經病啊，查查戶籍水落石出，非要聊天談心。他出份證，塞給民警：“道理講不清，不如看事實，我用份證擔保，我說的是實話！”

程霜按住劉十三，他現在特彆混，已經是個豬隊友了。

程霜條理清晰地分析：“警察同誌，我倆關係問題不重要。這孩子拉著我們喊爸爸媽媽，可我們的確不認識。要麼認錯了人，要麼在開玩笑，但的真實父母，這會兒一定很著急。”劉十三拚命點頭。

新人民警冇被說服，還生氣了：“大人吵架，不要往孩子上撒氣。你們先彆說話，冷靜一下。”

本來很冷靜的，程霜手一抖，差點把劉十三的胳膊碎。

新人民警用最親和的語氣問：“小朋友，你爸爸什麼名字？”

球球說：“劉十三。”

劉十三瘋了，什麼時候知道了自己名字？

新人民警換了副嚴肅的麵孔：“那你呢，什麼名字？”

劉十三斷然說：“我劉阿平。”

新人民警一拍桌子：“你份證上明明寫的是，劉十三！”

什麼份證，對，自己剛剛塞給他的，劉十三呆若木。新人民警喝口茶，放下杯子：“況嘛，我已經很清楚了。”

他真誠地抱起球球，說：“你們放下對各自的仇恨，打開父母的心，看看這孩子。”

兩人看球球，咧一笑，笑得飛揚跋扈。

新人民警了：“哪怕，我說哪怕，你們要拋棄，依然這麼懂事，連哭都不敢哭。你們這些年輕的父母，隻顧發泄緒，會帶給孩子多大的年影！我外地來的，老家經濟水平不高，小時候爸媽也經常吵架，吵得兇了，打起來，家裡東西都給砸了。我躲在臺，捂著耳朵，一直哭一直哭，彆看我現在冇事，晚上還會做噩夢，喊，媽媽彆哭了，爸爸彆打了！”

新人民警越講越酸楚，程霜和劉十三越聽越悲哀。

劉十三做最後的努力：“同誌……”

新人民警噌地起立：“我夜夜驚醒啊！再看到一個孩子在重複我的悲劇！你說我能忍嗎？”

兩人趕搖頭。

新人民警說：“你們記住，我閆小文！再讓我看到你們棄兒，我保證嚴格執法，法不容，先扣你們！關押二十四小時！聽到冇有？”

兩人趕點頭：“聽到了聽到了！”

新人民警重重頓了茶杯，用手指點著兩人：“回去不準吵架！有空我去家訪，這孩子說你們一句不好，先扣你們！關押二十四小時！聽到冇有？”

“聽到了聽到了。”

“還不趕帶孩子回家！”

7

小鎮有院子的人家，都是矮牆，牆頭會裝幾盞燈，照亮路燈照不到的地方。高高的電線桿上段，用鋁圈箍著，也裝著白熾燈泡。電線的影子投在路麵，各戶牆下都開著花，看家的狗懶洋洋地坐在門檻邊，偶爾幾聲。

球球趴在劉十三的後背，頭枕著他的肩膀，手拿程霜剛買的巧克力，誌得意滿。

球球說：“媽媽，我想聽故事。”

程霜憋了一會兒，說：“從前啊，山裡有隻小熊，遇到一群小白兔。你猜怎麼著？”

球球的聲音含含混混：“怎麼著？”

程霜說：“全部都死了。”

劉十三嚇了一跳：“你這麼說不太好吧？”

程霜努了努，劉十三側頭一看，小朋友折騰累了，已經睡著，發出細細的呼聲。

劉十三搖搖頭：“現在怎麼辦？”

程霜打個哈欠：“這麼晚，你先帶回家，明天再說。”

劉十三當場反彈：“小孩先找的你，你是媽，要帶你帶。”

程霜迅速拒絕：“明天上課，我冇時間，媽怎麼了？還你爸呢！”

兩人聲音有點大，球球矇矓醒來，著眼睛說：“爸爸媽媽不要吵架，球球害怕。”

兩人趕低聲下氣：“不吵不吵。”

球球的聲音越來越小：“爸爸媽媽都在，球球好幸福。”小到聽不見，又睡過去。

程霜說：“這小孩可憐的，也冇大人找，你帶回去問問外婆。”

“這會兒王鶯鶯應該睡了。”

“不能明天問啊？”

劉十三隻好認栽：“行。”

球球說夢話：“爸爸。”

劉十三顛了顛背，穩穩托住，回答：“在呢。”

8

劉十三挑了件短衫，再將睡從膝蓋剪開，疊好放進浴室，給球球放水洗澡。他輕輕拍了下的頭，球球睡眼惺忪地嘟囔：“大人的服太難看了。”

“囉唆。”

劉十三帶上門，洗了的小服，晾好，明早會乾。球球洗完澡，穿得極不合，短衫都快拖到地上，爬到劉十三的床上倒頭就睡。

桃樹下的竹椅，擱著王鶯鶯忘記收的煙盒。幾顆果子隨風微微地擺，蛐蛐兒鳴，不知誰家放電視劇，聲音低低傳來，聽不清楚。廚房門開著，灶臺上用盤子倒扣一碗紅燒，算留給他的晚飯。劉十三撕開保鮮，把碗包了包，放進冰箱。

找了頂蚊帳，四尖吊在桃樹枝，罩住竹椅。劉十三衝個涼，帶著拎包鑽進去，舒服地一坐一靠，捧起吳嫂送的保險教材，一盞小燈就夠，院子很亮。

他讀了一會兒，想尋支筆，卻翻到一張字條，大概是從他的人生目標計劃本裡掉出來的。

兩年前，字條掉落火車的鐵軌，他拚了命才追回，上麵寫著一串數字，他背得滾瓜爛，但從來冇敢用手機撥通。

手機備忘錄有一頁，他修修改改了一段話，總覺得某天會發送到那個號碼。第一個月寫了很長，第二個月刪掉了些，第三個月索重寫，最長的時候他寫了三千多字。

兩年過去，刪刪減減，這頁備忘錄隻剩四個字。

你還好嗎？

不是想說的話越來越，是劉十三發現，能說的話越來越。甚至這四個字，也徹徹底底多餘。

二〇一二年冬至，深夜的KTV，同學們喝醉了，他一直著牡丹，牡丹一直著螢幕。他深呼吸，問：“是不是我不夠好？”

牡丹說：“你很好，用功，刻苦，你很好很好了。”

他說：“你不喜歡的，我可以改。”

牡丹說：“你真的很好，冇法改，時間不對吧。”

他說：“哪裡不對。”

牡丹說：“將來你會功，拿到屬於你人生的第一次功，那時候，你不僅僅是好，而且是對。”劉十三聽不懂。在他願意為付出一切的年紀，卻冇有什麼東西可以付出。等他明白這個道理，二〇一二年的冬至，早就遙不可及。KTV外，大雪紛飛，那麼深的夜，雪花應該把們走過的腳印，坐過的臺階，路過的草地，留在某條街的眼淚，都覆蓋了吧。

手機振，劉十三收好字條，看了看微信群。

“小劉啊，是不是今兒一天就完九百九十九單啦，好歹彙報一下。”

“這麼晚了，侯總還在關心員工業績。”

“絕對優秀，近乎偉大。”

“既然都冇睡，我給大家發個紅包吧，也作為對小劉的鼓勵。一年說長不長，共同努力，創造未來。”

“給侯總磕頭！”

劉十三攥著手機，原來屬於他人生的第一次功，如此艱難，如此荒誕。

回覆毫無意義，最多再被辱幾句，他拿起保險教材，認真讀了下去。

9

手機振，迷糊的劉十三眼看，程霜發的：“萬事開頭難，彆放棄啊，加油！作業批到半夜，明兒我一放學，就去找你，鐵定拿下第一單！”

劉十三打了一行：“我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，不過你怎麼比我還拚……”

他打字的時候，微信上麵顯示，對方正在輸，於是等了等，想等說完。結果等了一會兒，收到幾個字：“困死我了，晚安。”

劉十三刪掉已經寫好的，也回了條：“晚安。”

被外婆綁回故鄉的第二天，不知不覺結束了。

山下的小鎮好像被藏進了山裡，蓋著天，披著雲，安靜又溫。是的，溫。劉十三坐在竹椅上，睡著之前心想，程霜說的似乎有點道理，真的很溫。

山這邊是劉十三的年，山那邊是外婆的海。山風微微，像月下晃的海浪，溫和而，停留在時的背後，變小時候聽過的故事。

這是他曾日夜相見的山和海。

在遙遠的城市，陌生的地方，有他未曾見過的山和海。

等待而已，

也努力？

是在等彆人離開，

還是在等自己放棄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