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扼元》第五章 迎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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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界壕防線失守,朝廷設在塞外的州府軍寨遭蒙古人一掃而空。西京路北方的重鎮,如州天德軍、桓州威遠軍、州鎮寧軍,乃至一度代表中樞直轄軍政的宣德行省,全都被打了個碎。
如今承擔北方防重任,正面對敵蒙古軍的,乃是中都和中都兩翼的順州、涿州、易州、定州這一片。在這片區域中,朝廷從中原、山東和東北地調遣了相當規模的軍隊,並以宿將坐鎮,絕不容有失。
此舉之下,前線的形勢看似稍稍安穩。可後方各,尤其是河北東西兩路的廣闊區域裡,州縣所屬的兵、壯丁調傾盡,餘者十不存一,馬匹、軍械等,也早已消耗一空,簡直宛如不設防的太平年景。
所以,纔有諸多散兵遊勇錯落分佈於安州等地,全無約束的局面。
這些散兵遊勇們,絕大多數都是久歷鏖戰的老卒,輕易可不會讓自己吃虧的。
如郭寧這樣的小團也還罷了,某些較大規模的潰兵隊伍,其兇橫行徑幾如匪寇無異。郡縣吏完全無力制約,地方上苦不堪言。
既如此,許多強宗大族便紛紛築堡壘練兵,集合驅口、家奴以自守。
這也是遲早的事。無論對著朝廷,對著散兵遊勇,還是對著天曉得會不會再來的蒙古人,手頭有一點自家可用的武力,心裡就有一點底氣。
但這些地方壯丁,終究沒法和久經戰事的正規軍相比。
且不提訓練和裝備,臨時糾合的青壯非常缺乏軍隊裡的戰鬥經驗。只聽他們在行軍時的腳步聲和武磕之響,郭寧就知道,這樣的行軍隊列太過了。
看似嚴整,其實更像是彼此壯膽吧。充其量二三十人,還挨挨在一做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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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要是猝然遇敵,所有人驚慌之下各自槍刀,擺開架勢,然後因爲靠太近的緣故,當場就自家搠死幾個?
不過,這些問題不值得計較。這支隊伍,正是郭寧所需要的。
從邊疆戰中僥倖生還的武人,不會輕易去替朝廷貴胄當狗。蕭好胡對安州都指揮使的職位志在必得,但襲殺郭寧所部之後,他決不會傻呵呵地去拜見刺史徒單航,坐等刺史的任命。
他一定會首先召集他的同夥、同盟、乃至可以脅迫的勢力、安州地界有影響力的宗族聚會商議。
通過這場聚會,他可以預先瓜分職位和權柄,確認自己的主導。待到全都安排定了,他再以此倒徒單航這個安州刺史的認可,從而掌握後繼的主權。
郭寧跋涉八十餘里,匆匆來到高關,便是爲了趕上這個集會。
同樣前來參予集會的諸多隊伍裡,會有某一支爲郭寧的掩護,使郭寧能從容進高關城寨裡,然後放手殺人。
拿什麼樣的隊伍作爲掩護,又有一點講究。
早年在烏沙堡裡,郭寧雖只是個正軍,卻勇名遠揚。在獾兒、澮河堡等地,他更與蒙古人幾次廝殺惡鬥,得他救拔出險境的將士不下數百,見過他相貌的人說也上千。所以,安州附近的散兵遊勇們人太多,不可用。
可用的,乃是安州當地的大族私兵。
就像眼前這一支。
郭寧一裝束齊全地躍出高崗,其威風凜凜的姿態,立時使這隊丁壯人人吃驚,腳步頓挫。
果然有好些人慌忙拔刀槍,差點到了同伴,導致隊伍散。
了一陣,一名著素羅長袍,頭戴腳襆頭的中年書生越衆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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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向郭寧拱手示意:“我乃新橋營東,俞家莊,俞景純是也。”
郭寧微微頷首。
此前他與這些人絕往來,但畢竟在安肅州一帶落腳甚久,對地方況有基本的瞭解。
新橋營是邊吳澱南岸靠近蠡州的一個所,距離高關約有三十里。此地名爲新橋營,其實並沒有軍民常駐,而是個草市,即鄉村百姓自發形的定期集市。
草市同時也是財源,控制這個草市的,便是俞家莊。
俞家莊規模不小,算得上高縣中數得著的大族。莊子裡的俞姓族人,出了一個負責催督賦役,勸課農桑的村社裡正,還有一個職在察非違的主首,便是眼前這俞景純。
此人也被招請而來,看來蕭好胡爲了聚合地方實力,真下了不小的功夫。
心中閃念而過,郭寧神平淡地拱手還禮。他也不和俞景純攀談敘話,只簡潔地道:“原來是俞先生。我奉命在此等你,請隨我來。”
說完,郭寧轉過,當先就走。
這姿態,稍稍顯得高傲了點,可郭寧的神那麼理所當然,俞景純完全沒有多想,便將他當作了高關中出來迎候的蕭好胡所部。
他不敢怠慢,連忙走幾步,隨在郭寧後。一邊走,心裡一邊想道:“此人甲冑俱全,姿英武,哪怕放在縣城、州城裡,至也當得一個巡捕使。蕭好胡竟然將之派來迎賓?看來,這廝的實力確然不可小覷,怪不得對那安州都指揮使的職位勢在必得!”
當下兩人一前一後,沿著土路往高關方向徐徐而行。
一羣壯丁適才被郭寧嚇得慌,這時候俱都覺得沒趣,都跟在俞景純後,不敢多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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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了百數十步,俞景純在側後方打量了郭寧好一陣。
他是讀過書,進過學的,有些見識,當下轉念又想:“看看這甲冑,看看這長弓、利刃!絕非凡品!此等銳武士,哪裡是附近州縣能輕易有的?此人必定是蕭好胡新近招攬的得力部下!蕭好胡令他專門迎我,看來對我新橋營俞家莊,也是很重視的嘛!”
用這個角度考慮過,俞景純便有些約喜悅,覺得今日會商,或許能撈到什麼好。
這時候,郭寧稍稍放緩腳步,轉與俞景純並肩。
俞景純愈發得意:“看看,看看,此人到底沒敢在我面前拿大!”
想到這裡,他呵呵笑了兩聲。
會被宗族派出來擔任商議大事的代表,俞景純是個擅長與人勾搭的。這時郭寧既然表現出客氣姿態,他便打蛇隨上,湊近些問道:“這位小哥,怎麼稱呼?”
郭寧張了張,還沒開口,忽有陣風著地面吹來,捲起路上砂塵。
郭寧往地上啐了兩口帶砂土的唾沫,從懷裡掏出一張布巾,仔仔細細把下半邊臉裹住。他頭戴著翅盔,盔沿到眉頭,這會兒再裹了布巾,幾乎整個臉都看不見了,只出爍爍有神的雙眼。
黃昏時候,北風一旦起了,一時間好像止不住。
郭寧便裹著布巾,拔足向前。
看起來,這年輕甲士是不打算解下布巾了?那就是沒有攀談的意思咯?
俞景純有些失,心想:“這年輕人,有些不好接近啊。”
他快步趕上,保持著與郭寧並肩前行的姿態。
約莫又走了一里多地,土路打了個彎,原本被路旁林木遮掩的視線霍然開朗,俞景純便見到了矗立在窪地中央的高關城寨。
而土路中央,兩名著灰短打,腰懸長刀的漢子似乎等待了一陣。這會兒見到隊列,兩人滿臉堆笑迎前。
這兩名漢子,年紀大些、面相兇惡的作朱章,年輕些的疤麪人作張郊。兩人都曾經奉了蕭好胡的命令,帶若干人到新橋營周邊打糧。當時正是俞景純出面應付,是以認得。
說是打糧,其實和勒索無異,只不過俞家莊有些武力,俞景純也周旋有方,並沒有撕破臉。
這時候見兩人帶笑而來,俞景純趕也出幾分笑容。
雙方隔著兩三丈,尚未開口寒暄,俞景純邊的年輕甲士大步向前,揚聲喝道:“新橋營東,俞家莊的俞先生來此。你二人,頭前帶路!”
這一聲喝,頓時令得俞景純渾舒爽。
“看看,看看!蕭好胡這廝,很懂禮數的嘛!不僅前後兩次派人相迎,還讓朱章、張郊兩個爲我引路!”
轉念一想,他又悚然吃驚:“不對。古語云,禮下於人,必有所求。這蕭好胡一向兇狠霸道,這會兒如此謙恭,難不,有什麼特別的圖謀?我俞某人須得打起神,莫要被這些賊丘八的假假意給給矇蔽了!”
當下俞景純端起架勢,只微微頷首:“有勞兩位帶路!”
朱章和張郊兩個,真是被蕭好胡專門派來迎接的。
蕭好胡既有所圖,便不會輕易得罪人,讓他兩人出外的時候,還特意吩咐,莫要怠慢了客人。所以兩人並未擺出搜刮糧秣時的惡形惡狀,打算和俞景純客氣談說幾句。
可兩人沒想到,俞景純這次前來,不僅帶了俞家莊的尋常丁壯,還不知從哪裡招攬了一個甲士隨行護衛。看他與甲士並肩而行的樣子,好像很絡?
大安三年以後,朝廷銳離散。曾經的軍中銳士流落河北,多有被人招攬,混一口閒飯吃的,這倒也不罕見。
黃昏時候,這甲士形背,兩人便一時看不清面容,只知此人材高大拔,臉上蒙著防砂的布巾,著青茸鐵甲,外罩戎服。再看他腰間左右,各懸著長刀和鐵骨朵,而肩膀後頭,還揹著長弓、箭囊。
倒是有幾分威風!
可俞景純這個村措大,仗著招攬了一名甲士,就敢在我們面前聲大嗓?這也太過狂妄了!
若非蕭好胡的吩咐,以兩人的子,早就要讓俞景純當場難堪。
當下朱章、張郊二人對視一眼,重重“嘿”了一聲,轉就走。
郭寧跟上幾步,擡手向俞景純示意:“俞先生請!”
俞景純看了看後持握刀槍的丁壯,又瞇起眼,看了看暮中雖已燃起燈火,卻依然暗沉的高關。
“請!請!”俞景純昂然舉步。
郭寧依舊與之並肩而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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