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院埋了桃核，云尾狼無事便去溜達。花圃子里的花花草草長得枝繁葉茂，唯有被鵝卵石圈出的一方天地寸草不生。這就好比一群花姑娘里摻雜一個尼姑，十分的扎眼。

云沉雅瞧這狀，不怒不笑，云淡風輕。萵筍白菜日日跟著狼主子過來轉悠，憤憤然總沖著那桃核禿地咆哮。可咆哮了七八日，也沒咆出半點靜，它們很沮喪。

這一日，老管家將舒家小棠前些日子送來的仔放出籠子。云尾狼在后院賞，萵筍白菜正在打斗，有一人從前院匆匆走來，一副嚴肅的神，老遠便喚了聲：“大公子。”

云府里，除了司空幸，其他的下人都是南俊國君給云尾狼配的。見著司空幸似是有要事，云沉雅雙眼微微一闔，抬手便摒退了周圍的下人。

果不出所料，司空幸今日來，原是尋到了唐家二唐玉的蹤跡。

南俊國不比大瑛朝，即便云沉雅權力再大，因不是本國人，做起暗事來頗人脈與環境的限制，不比方亦飛唐玉這等地頭蛇來得流竄自如。此番，他用了足足五月，才查得唐玉的蹤跡，必須的確保萬無一失。

因而在司空幸問他如何部署人馬時，云沉雅只將袍子拂了拂，淡聲道：“我親自去。”

司空幸先是一愣，片刻想了想，倒也十分理解。這并不是因南俊王配給云沉雅的護衛不，而是因此事事關重大，馬虎不得。

司空幸領了命，方要退下去部署，可是轉念想起另一事，又頓在原地，猶疑著開口。

云沉雅見他這副模樣，倒也不急。其實他心中大致曉得司空幸在想何事，只是茲事大，而他們又鞭長莫及。

果不其然，不一會兒，司空幸便道：“大、大公子……瑛朝以北的窩闊國，已于近日整軍，想來是要假道北荒，侵我大瑛朝。”

云沉雅眸一深，沒有回話。

大瑛朝位于神州大地的中心，幅員廣闊，北有窩闊國，南有南俊國。司空幸這會兒提及的是北荒的事，他們在南俊國，相離萬里。

司空幸再一遲疑，咬咬牙，又道：“這次，恰逢大瑛朝兵力有限，東面起了紛爭，西面又鬧了災，北荒的戰事恐怕十分棘手。而且屬下近日探的，二公子……二公子自離宮之后，游歷四方，可他前一年卻回了北荒，倘若北荒戰事起……”

說到這里，他忽又一頓，后面的話頭太過冒犯，不是他一個下人就可隨意置喙。

云沉雅清清淡淡地看他一眼，漫不經心地說：“我們來南俊的目的，可還記得？”

司空幸頓了頓，眉頭擰起來：“記得。為尋方亦飛，唐玉，查得他們誰人手里握著聯兵符。”

云沉雅看他一眼，道：“這就是了。你退下吧。”

此話出，司空幸的眉頭擰得更，半晌，他執拗地沒移一步。云沉雅不理他，轉招呼了萵筍白菜，往前廳走去。司空幸見狀，不由著急，頃刻間，他也沒顧自己是否僭越逾禮，徑自便道：“大皇子，今時今日，瑛朝有，外有紛爭。然而屬下以為，這些猶不可懼。怕只怕……怕只怕這背后，有人弄權。”

云沉雅腳步忽地一頓，一縷修長的背影立于后院樹間影里，十分莫測。

司空幸咬牙再道：“大皇子。二皇子離宮這麼多年，為何偏于年前回到北荒，為何北荒又偏巧于這年起了戰事？屬下并不是懷疑二皇子，可二皇子韜養晦這麼多年。這場的背后，倘若是他聯合朝中黨，再與北荒窩闊國謀，想要一舉攻皇城，那麼本該是大皇子的皇位恐怕就……”

話未說完，司空幸忽地往后退了一步。

前方，云沉雅略回過頭，目凜冽猶如寒刃，直將他的話頭切斷。司空幸驚詫地注視著前方，而在這驚詫中，又帶了些許駭然。云沉雅的周，像是散發著一寒意。這寒意，非但令他這個軍護衛惶恐，連略通人的兩只小獒犬也蜷在原地，再不敢挪半步。

司空幸曉得，云沉雅這是了怒。早年在瑛朝，他還未跟在英景軒邊時，便聽得宮中有老侍衛曾言：“昭和帝的二子，都是人中之龍。不過二皇子脾冷些，倒還算好伺候。大皇子則不然，大皇子英景軒，平日對誰都和悅，甚生氣。可他一旦了怒，怕是五里外的湖水都要結冰三尺，脖子上的腦袋隨時不保。”

誠然五里外的湖水結冰是個夸張的說辭，然而瑛朝大皇子英景軒中藏狠，莫測詐的個，卻是瑛朝宮里人，人人聞之變的。

氣氛僵著，誰也沒半步。

過了半晌，卻聽得云沉雅笑了一聲，“皇位是個什麼東西。”語罷，他忽地又端出一副淡笑，招呼了兩只小獒犬，施施然往前廳走去。

萵筍白菜仍在驚惶中，邁著小步子老老實實地跟在狼主子后，沒敢喚一聲。

待云沉雅遠去，司空幸憋在口的氣才得以吁出，他算是曉得，日后關于皇位之爭，關于北荒戰事連帶著二皇子是否有謀，自己決不能再多一句了。

唐玉的蹤跡，是在京華城郊的一座茶樓子尋到了。說起來，這茶樓名喚“天機樓”，是個十分有名的消遣地兒。每年春夏，茶樓的掌柜會從各地請來三兩哥戲班子。戲班子每月出戲十回，每出戲都是一折連著一折，看客看了一折，想知道后，必然要看第二折。久而久之，生意便火起來了。

司空幸揣，唐玉選了這麼一樓子藏，有種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意思。大抵是因他曉得云沉雅詭計多端，逃得遠，不如逃得妙。

這一夜，又逢天機樓出戲，里里外外都是人，戲子們還沒出來，茶樓兩層便坐滿了看客。云沉雅坐在二樓的一個隔間，搖著扇往樓下看。司空幸立在他的旁，將茶樓中的部署與他大致說了一通。

其實若是只捉唐玉一人，司空幸足以應付。可唐家勢大，難保這樓子里，

還有掩護唐玉的人。

須臾，開戲了。樓子里本來通明的燭火盡數熄滅。幽幽的線里，只見得樓下有一小廝提著瓜子兒茶水，穿梭在看客之間。司空幸目一凝，走到云沉雅邊，低低說了句：“就是他了。”

可此言出，云沉雅似是不聞，一臉愜意地瞧著戲臺子上的郎妾意，角的笑意倒十分濃厚。司空幸見狀，也不再多言。他走到側窗口，見那小廝移到了一樓的西角，便抬手一揮發了個暗示。

忽然間，樓子上下無聲無息的出現數名黑人，紛紛朝西角包抄而去。那小廝倒也明，見這狀，慌忙將子一矮，似是藏到了桌下。樓子里太暗，小廝這麼一矮，便不見了蹤跡。

司空幸目不轉睛的看著。正此時，樓子里又出現了另一撥黑人，大抵是唐玉的人手。兩撥黑人沒打算驚四座，便也沒手。可待司空幸這邊的人移到西角時，卻見西腳空余一個瓜子兒竹籃，哪里還有小廝的影。

黑人見狀，忙給二樓側窗的司空幸打了個手勢。司空幸亦是大吃一驚，暗道一聲：“不好，遛了！”回轉過便與云沉雅道，“大公子，那唐玉……”

話未說完，猛然頓住。只見方桌前空空如也，臨街的窗口開，而云沉雅早不知去向。

司空幸一晃神，連忙也從臨街窗口翻躍下，打算去追。可他走了還沒兩步，便被數名黑人攔住去路。司空幸武藝雖高強，但要斗過十數人，也需花些功夫。他唯恐那小廝逃遠，十分著急。所幸這時，他這邊的黑人也從樓子里出來了。

兩派人馬雖都著黑，但卻略有不同，可分清敵我。街上的行人紛紛散了，兩派黑人難分難解地打斗一陣，司空幸總算困，連忙飛往街頭追去。

豈料還追了沒兩步，便見得前方一前一后走來兩個影。定睛一瞧，居然是云沉雅與那小廝。云尾狼用扇子梢抵著小廝的背脊，小廝一臉驚惶，大氣不敢出地往前走。

司空幸連忙迎上前去。因著辦事不利，還要云尾狼為他補子，所以他神十分尷尬，一拱手只喚了聲：“大公子。”

云沉雅看他一眼，倒沒跟他計較，只皺眉道：“怎麼回事？這人竟不是唐玉？”

司空幸聞言，也吃驚的抬起頭。但見云沉雅將小廝的頭套掀了，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。再看他的手，手掌手指的厚繭，分明是個使暗的高手，而素問唐玉習武用的是劍或弓，從不使什麼暗。

那小廝倒也不是個氣的主兒，見自己被抓，便連連求饒，說自己是唐家二派來樓子里打掩護的，京華城里，像他這樣的掩護，還有數十個，又求云沉雅饒他一命。

云尾狼沒搭理他，只暗自沉。過了會兒，又見司空幸部署的黑人追來，見云沉雅已將小廝抓住，紛紛面面相覷。

司空幸咳了一聲，問道：“大公子，所以我們接下來如何做？”

此話出，那小廝也一臉慌地看向云沉雅。不想這時，云尾狼竟笑了起來。他舉起扇子，敲敲小廝的肩：“你暗不錯，輕功也不錯。我這會兒放開了你，憑你的功夫，想要逃倒也并非不可能。”

這句話說得所有人皆皆一頭霧水，唯有那小廝，神一駭，頓地騰便想離開。可不容他反應，便見云沉雅一個迅疾的閃。半空有兩個影如鬼魅，又見影如水，鏗鏘一聲。

下一刻，只聞一聲慘，那小廝倒地捂住左手，手腕鮮直流。司空幸定睛一看，竟是手腕的筋被挑斷了。這人的一手好的暗功夫，怕也就此廢了。

云沉雅將手中匕首往地上一扔，朝那些個黑人道：“把他帶回去。”

司空幸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匕首。那匕首，竟然是他隨攜帶的。方才只不過是一個轉瞬，云沉雅竟能從他手奪了匕首，再騰挑斷一人的手筋。這種功夫……即便與軍的統領相比，也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司空幸正愣著神，卻見云沉雅對他喚道：“你，陪我走一段。”

兩人默默無言地在夜街走著。方才一番，街上早已沒了人。過了會兒，云沉雅忽道：“你覺得，方才這小廝，是什麼人？”

司空幸一愣，老老實實地答：“這個……要審問過才知。”

云沉雅笑了一聲：“此人出招毒，可是口風松的人？等你審問完，為時已晚。”

話里有話，司空幸略作揣，不道：“大公子的意思是，方才那小廝是故意做出慌的模樣，而他說京華城中，還有數十人皆皆易容混淆視聽，也是故意告訴我們的？”

“不錯。”云沉雅頓住腳步，抬目向天邊月。一月流瀉，清輝灑在他絕世的面容，可他略作一笑，卻似又將這清輝散了去，只留幾分鷙，“這其間有詐，棠花巷子的湯歸，恐怕也有問題。”

頓了一頓，云沉雅忽地輕聲道：“三日后，無論容任何手段，捉住湯歸。活得捉不到，就捉死的。”

雖則司空幸早做了心理準備，但聽了這話，他仍不由退了半步。湯歸如今在舒家客棧，而棠花巷子里，早也有了湯歸的人。若要捉住湯歸，免不了又是一場惡斗，難免會傷及無辜。可云沉雅說的不擇手段，分明是起了殺心。

這殺心，不是爭對一個人，而是爭對攔在他前面的所有人，包括……舒家客棧的老。

這會兒，云沉雅背站著。司空幸瞧不見他的神。月頃刻冷了下來，映襯著云沉雅的影也十分涼薄。司空幸曉得瑛朝戰事已起，云沉雅趕著回朝，時日迫。可若要殃及舒家父二人，實在有些殘忍。

他沉了片刻，只答了聲：“屬下領命。”

可卻久久不聞云沉雅的回音。

云沉雅就這麼一不地站在月里，不說話，不嘆息，一直站著，直到第二日東方發白，角水被日暉蒸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