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于賀征的疑問，沐青霜只云淡風輕地回了句“既有客登門，換衫有什麼稀奇”，便不再理他，腳步匆匆地回了自己院子。

大丫鬟桃紅早已為備好了熱水，也照的吩咐早早為取出相應的衫首飾候著。

簡單沐洗后，利落地換上杏紅流波綾齊腰襦，戴上賀征送的銀鐲與指環，神平靜地坐到銅鏡前。

特地回來沐浴換衫，自是為著今夜的送行祈福。

桃紅站在后小心翼翼地替梳頭，忽然想起什麼似地，輕聲詢問：“大小姐，要不，咱們換別的首飾”

“做什麼要換”沐青霜淺淺揚，“以往爹和大哥出征前，我也”

話說一半，突然哽住，杏眸驀地瀲滟了水，旋即猝不及防地掉下一顆狼狽的淚珠。

這幾日待賀征并無任何怨懟為難，與他面時的態度與對待兄長沐青演別無二致，仿佛當真說放下就放下，從此就做家人、做異姓兄妹相。

兄嫂及家中眾人都說，小霸王這回是真長大了，豁達通得人刮目相看。

但桃紅不比別人，近照顧沐青霜十幾年，可以說比任何人都更了解。

甚至，比沐青霜還了解沐青霜。

沐青霜抬起手背住突然酸燙的雙眼，深深吐納著腔驟然淤積的郁氣。

銀鐲上的雪青纏冷艷張揚地襯著的，芙蓉石福氣小葫蘆與銀流蘇無助輕晃。

哪有這麼容易就放下哪里就真的一點怨尤也無

可是循化沐家大小姐，自小被視作沐家二十萬明部府兵的下任帥栽培，雖平日胡鬧些，也知道在大事上不能胡攪蠻纏。

所有道理全是明明白白的，都懂；心里的難過也是真真切切的，只能著。

“紅姐，我能怎麼辦呢撒潑打滾嗷嗷哭一通，然后提刀剁了他的不讓走”去眼底殘淚，無奈一笑，“雖然我很想。”

行伍之人今日不知明日事，不愿讓賀征帶著愧疚與不安奔赴前線，只能用平和的姿態將兩人之間的恩怨糾葛化于無形。

天還沒塌，扛得過去的，一定扛得過去的。

酉時，眾人一道步出沐家的牌坊。

賀征去往衙門指定的集合地點，沐青演則帶著大家前往循化城西郊。

“小頭頭，你怎麼把阿黃也領來了”向筠好笑地了沐青霓的腦袋。

沐青霓嘻嘻笑著晃了晃腦袋：“阿黃也要見見世面的。”

旁站著一只足有肩膀高的大黃狗，一燦燦金黃的油水，簡直威風又俊朗。

是了，一只狗子，居然給人以“俊朗”的觀，真是荒唐。

站在沐青霜后的令子都小聲笑道：“循化沐家真是了不得。”

“犬杰地靈，犬杰地靈。”齊嗣源拊掌笑著那只被沐青霓攥著頭頂發的大黃犬，發自肺腑地贊嘆。

阿黃循聲扭頭看向這兩個陌生年，并未像尋常同類那樣發出吠或低咆，只是警惕地弓，以狀似打量、評估的冷淡眼神與這兩人對峙片刻。

沐青霓見狀，圓乎乎的小爪子拍了拍它的頭：“阿黃，是客人。”

阿黃安靜地又看了他倆一會兒，冷漠地撇開了頭，漸漸恢復慵懶從容的姿態，舉步跟著沐青霓往前走。

“這大兄弟了不得啊”齊嗣源嘖嘖稱奇，邊走便用手肘拐了拐令子都，“你覺不覺得，他方才的神很眼”

令子都憋著笑點點頭，假作不經意地抬手撓臉，擋在自己畔，小聲道：“跟阿征一模一樣。”

走在前頭的沐青霜回頭橫了他倆一眼，兩人齊齊心虛地清了清嗓子，各自將臉扭向兩旁。

循化火舞是祈福、祭祀的盛會，慣例是民同樂，沒有太多拘束。

今夜主角兒是即將營的熱兒們，禱祝祈福后，循化城守與沐青演分別作了莊嚴豪邁的勉勵之詞。

賀征一戎裝列隊在祈福臺下的陣列中，明明裝束與旁人別無二致，遠遠站在后頭旁觀者中的沐青霜卻一眼就認出了他。

那個筆如參天白楊的影，是心事里深刻雋永的夢，即便隔著人很人海，也不會錯辨。

隨著祈福臺上慷慨激昂的陳詞模模糊糊傳到耳中，的心跳漸漸開始紊。

打小就是個奇怪的姑娘，對待越是重要的事，越是后知后覺。就譬如當年的母親病逝，到母親頭七那日才有些難過，之后的兩年偶爾恍惚落淚，到第三年，才徹底回過神來，不可抑制地發狂痛哭，瘋得將家人都嚇壞了。

如今已是十五六歲的大姑娘，子上的許多事似仍沒多大改變。

明明早就知道賀征即將離開，也千百遍地說服了自己，他沒有錯，該無怨無尤，平靜地送他心無掛礙地離開。

這十日來都做得很好，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深信豁達通地放下了對賀征的執念。

可直到這一刻，才逐漸清晰地味到某種刻骨淋漓的痛意，終于有些回過神，想起這是多麼殘忍的割舍與訣別。

終于想起，此去別后，與這個年將不知何日才會重逢。

甚至若天不遂人愿，或許此生都不會再重逢。

戰場上的刀箭雨從不認人，不會因為那是賀征就避著他走。若然不幸，可能連替他收尸的機會都不會有

沐青霜抬起頭不想讓眼淚落下，最終發現這是徒勞。于是狼狽轉，撥開人群，悄然走向還空無一人的篝火堆之后。

沐青霜獨自躲在火堆后的樹影下，背靠樹干席地而坐，抱住屈起的雙膝，大口大口地深深吸氣，緩解著心中乍起的絞割般遽痛。

好半晌后，終于有些緩過氣來，握拳去眼底的霧氣，怔怔抬手了自己的頭頂。

“呼嚕呼嚕，氣不著。”小聲對自己說。

沒事的，沒事的。這是賀征自己選的路，他沒有錯。

道理都懂，不怨。不怨的。

“沐青霜，你怎麼了”

沐青霜猛地抬頭，見鬼似地瞪著不知何時來到自己面前的令子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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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子都見似是被自己驚到，歉意地笑笑，隨意在旁邊尋了塊石頭坐下，彎腰看著。

“跟個兔子似地，轉頭就跑沒影了，”他平日里待人就溫和，此刻的語氣更是輕和煦如三月春風，“怎麼沐小將軍也有經不住離愁別緒的時候”

被勘破心事的沐青霜有些惱怒，順手從背后的地上了塊小石子朝他丟去：“你管得倒寬”

饒是天已黑，令子都仍舊耳聰目明，輕易就躲開了這襲：“你這小姑娘真是難過就難過，我又不笑你。”

沐青霜瞪了他一會兒，見他似乎沒有落井下石的嘲笑之意，這才抿了紅扭頭看向火堆。

祈福臺那頭的儀式已了，此刻眾人陸續聚往篝火堆這頭，熱熱鬧鬧勸起了壯行酒。

令子都笑笑，起去火堆另一頭找人要了一壇子酒和兩個空碗來。

“喏，解千愁。”他將一個空碗遞給。

沐青霜輕嗤一聲，還是接下了他遞來的碗：“謝了。”

兩人在樹影下席地對座，隔著火堆，遠離的人群，對飲那壇子酒，有來有往地聊些閑話，漸漸沖淡了沐青霜心頭那驟起的痛與怨。

“從前你總來我們班找阿征，大伙兒都說你傾慕他，”令子都以手背抹去邊酒漬，笑道，“你倆也是病兮兮的，就說一句他是你二哥，會死是怎麼的”

沐青霜剜他一眼，直了以腳尖踹了他兩下：“閉上你的鳥這什麼場合開口閉口沒個吉利話”

令子都驚覺失言，訕訕了自己的鼻子，由得踹：“是是是，我瓢了。”

不管怎麼說，令子都刻意的打岔使沐青霜心中緩和不。于是抱起旁的酒壇子塞到他懷里。

“你說錯話了，認罰不認罰”沐青霜抬了下，兇霸霸地橫著他。

令子都抱著酒壇子站起來，認命地長嘆一口氣：“你這語氣，若我不認罰，怕是要被你一腳踹進火堆里。”

“行，既認罰，一口氣喝完吧。”

令子都真想給跪下：“這還有大半壇呢一口氣”

“要不怎麼罰”沐青霜笑了。

兩人這麼一站起來，火堆旁的許多人自是瞧見了。

不知是沐家哪個膽大包天的小年大笑起哄：“青霜姐，這可還沒到鉆林子的時候啊”

“喲喲喲，青霜姐這不江湖，很不江湖。”

與相的年們紛紛起哄著圍過來。

“該罰”

“來來來，你與這小哥一人一壇子。”

沐青霜笑罵：“再胡說八道瞎起哄，信不信我將你們全當劈柴架火堆里去”

令子都沒見過這樣的架勢，見一群年來勢洶洶，便將自己手中半壇子酒遞給沐青霜，自己去接那群人送來的滿滿一壇子。

“我認這壇好了。”

“好兒郎知道顧著自家姑娘的都是好”

起哄的話音未落，賀征撥開人群走過來，將那壇子酒接了，二話不說就仰脖子開灌。

生生將那壇子酒灌完后，賀征抹了抹臉，對令子都道：“嗣源找你過去喝酒。”

這撲朔迷離的一幕讓起哄的年輕人頓時無言，紛紛裝模作樣清著嗓子，互相傳遞著微妙眼。

沐青霜故作鎮定地擺擺手，笑道：“行了行了，我賀二哥幫我認了那壇子，這壇子我也認了，你們快散了，再鬧我可要打人。”

既發話，眾人便一哄而散，令子都也隨賀征一起去找齊嗣源了。

熱熱鬧鬧勸了好幾壯行酒后，大家都有了些醉意。

沐青霜喝得不，便扶著額頭對大嫂向筠道：“嫂，我先回了。”

“要人送你不”向筠關切道。

“不用，又不遠，我自個兒回。”

沐青霓帶著阿黃走過來，自告勇：“青霜姐，我阿黃馱你回去”

“你可別為難它，”沐青霜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，笑著了的臉，“它馱得起你，可馱不起我。”

說完揮了揮手，徑自往家回了。

夏夜月華如練，滿城的人大都去了西郊，循化街頭靜謐安寧。

腳步略虛浮的沐青霜驀地停下，手撐住道旁的墻面，眼神銳利地回頭。

賀征披一皓月清輝，靜靜停在后三五步遠的位置。

說不上來為什麼，沐青霜突然就委屈到不能自制地淚流滿面，腳下一，搖搖墜。

賀征慌忙迎上來扶住，啞聲帶著深濃酒香：“我背你。”

沐青霜半點不客氣，立刻圈著他的脖子趴到他背上。

或許有些借酒撒瘋的意思，沐青霜在他背上越哭越兇，最后竟將淚漣漣的小臉一偏，狠狠咬住他頸側與肩相連的那。

這一口咬得恨極惱極，理智全無，直到嘗到了淡淡腥味才松口。

賀征從頭到尾沒有吭聲，每一步走得極緩極穩。

“我不會等你的，絕對不會。”沐青霜哭著將臉埋進他的肩窩。

賀征似乎然一笑：“好。”

“等你將來得勝凱旋，便是哭著跪在我面前，我也不要你。”

賀征頭滾了滾，沒說話。

沐青霜抬手在他腦袋頂拍了一下，哭腔兇兇地質問：“你怎麼不說好”

賀征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，只猶猶豫豫地顧左右而言他：“那你親手織的那條同心錦腰帶”

“別張，那是織給家里狗子咬著玩的，不會塞給你，”沐青霜口齒含混地冷笑，果然被他帶跑偏了。

之后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。

任誰都會說，這世間，有許多事都遠比小小重要。

可是，年時初次悸的單純熱烈，一生只此一次，憑什麼就微不足道了呢

中宵夜靜，一雙小兒各自心中的苦無奈與忍痛割，依依不舍的眷，多日來極力抑的怨與惱，千回百轉的緣淺深，只有月亮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