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朝花夕拾》五猖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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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東關離城遠,大清早大家就起來。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,已經泊在河埠頭,船椅、飯菜、茶炊、點心盒子,都在陸續搬下去了。我笑著跳著,催他們要搬得快。忽然,工人的臉很謹肅了,我知道有些蹊蹺,四麵一看,父親就站在我背後。

“去拿你的書來。”他慢慢地說。

這所謂“書”,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《鑒略》。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。我們那裏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,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。

我忐忑著,拿了書來了。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,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。我擔著心,一句一句地讀下去。

兩句一行,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,他說:——

“給我讀。背不出,就不準去看會。”

他說完,便站起來,走進房裏去了。

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。但是,有什麽法子呢?自然是讀著,讀著,強記著,——而且要背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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粵有盤古,生於太荒,

首出世,肇開混茫。

就是這樣的書,我現在隻記得前四句,別的都忘卻了;那時所強記的二三十行,自然也一齊忘卻在裏麵了。記得那時聽人說,讀《鑒略》比讀《千字文》、《百家姓》有用得多,因為可以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。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,那當然是很好的,然而我一字也不懂。“粵自盤古”就是“粵自盤古”,讀下去,記住它,“粵自盤古”嗬!“生於太荒”嗬!……

應用的件已經搬完,家中由忙靜肅了。朝照著西牆,天氣很清朗。母親、工人、長媽媽即阿長,都無法營救,隻默默地靜候著我讀,而且背出來。在百靜中,我似乎頭裏要出許多鐵鉗,將什麽“生於太荒”之流夾住;也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發著抖,仿佛深秋的蟋蟀,在夜中鳴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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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都等候著;太也升得更高了。

我忽然似乎已經很有把握,便即站了起來,拿書走進父親的書房,一氣背將下去,夢似的就背完了。

“不錯。去罷。”父親點著頭,說。

大家同時活起來,臉上都出笑容,向河埠走去。工人將我高高地抱起,仿佛在祝賀我的功一般,快步走在最前頭。

我卻並沒有他們那麽高興。開船以後,水路中的風景,盒子裏的點心,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,對於我似乎都沒有什麽大意思。

直到現在,別的完全忘卻,不留一點痕跡了,隻有背誦《鑒略》這一段,卻還分明如昨日事。

我至今一想起,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我來背書。

五月二十五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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